一位國王的葬禮
《黑豹 2:瓦干達萬歲》可說是主角查德維克.博斯曼的一場大銀幕葬禮,但角色的缺席、時程與劇情的限制,讓它終成為這個系列的遺憾。
即使到了上映四年後,仍然有許多人以為《黑豹》(Black Panther)只是一部「政治正確過頭」的電影。但這並不奇怪,在這座島上一直都有許多人無法理解一個族群的長期歷史性、結構性傷痛,不懂這樣的傷痛如何在看似平等的世界裡依然體現在各種流行文化細節與社會互動中。
撇開各種獎項紀錄,《黑豹》引發的討論聲量當然有一大原因是它不只是一部漫威電影、更是黑人賦權的美好想像。雖然漫威電影宇宙早已出現過獵鷹(Falcon)、盧克凱奇(Luke Cage)等黑人超級英雄,但直到黑豹以純黑人國家瓦干達(Wakanda)的國王身份現身,才讓廣大黑人感到無比的認同與驕傲。我們從現代電影技術與漫威的影響力中,彷彿看見了麥爾坎 X(Malcolm X)理想中的黑人國度。畢竟在那之前,最為人所知的超級英雄都是白人,就像在美國長年廣信基督教的黑人,也會納悶自己信奉的怎麼會是白人?
「弟兄姊妹,白人已將我們洗腦,使我們的目光只看見一個金髮藍眼的耶穌!我們崇拜一個連長相都不像我們的耶穌!」
──《黑潮:麥爾坎 X》(1993,業強出版社)
如果一個人或一群人從出生起就處於社會劣勢,也許在心底都曾經幻想過奇蹟:會不會有一天誰來救我脫離悲慘的命運?甚至找回或賦予我們這群人應得的榮耀?羅勃葛拉斯帕(Robert Glasper)的歌曲〈Black Superhero〉是這麼唱的:
每個街區
每位鄰舍
每座城市
每處貧民窟
都需要一位黑人超級英雄
值得注意的不只是黑豹的王者身份,還有瓦干達在設定上是融合了自然、傳統文化與前衛高科技的國家,意謂著他們一面保有自豪的歷史遺產,一面在國力上是連美國都自嘆弗如的超級強權。這是很典型的非洲未來主義(Afrofuturism)想像,意即藝術策展人英格利特.拉弗樂爾(Ingrid LaFleur)所說:「非洲未來主義是透過黑人文化視角提出對於未來的可能想像。非洲未來主義能夠鼓勵實驗、重新想像身份、開啟解放的行動。」過去的歷史頂多只能獲得道歉與平反,但惟有掌握對於未來的話語權,才有機會重新定義一個族群的價值及存在意義。在《黑豹》結尾,主角帝查拉(T’Challa)於聯合國宣佈將與其他國家分享科技知識與汎合金資源,完全翻轉了現實中非洲國家的經濟處境與外交關係,而這也呼應了麥爾坎 X 晚年思想從「分離」轉向「融合」的變化。我們既屬於容易在歐美國家遭到排拒的亞洲人、更是長年受敵國威脅的島國國民,應該要對於這種想像與重新自我肯定的渴望不陌生才是。相較之下,你不會從劉思慕主演的《尚氣與十環傳奇》(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中感受到這種族群的集體意志,畢竟身為世界第二強國的中國並不需要想像未來或翻轉。可是台灣呢?如果有一天台灣成為全球霸主,那會是什麼光景?敬請用你最瘋狂的想像力,做個台灣未來主義的夢。
《黑豹》在技術執行與劇情安排上當然有許多值得批評之處,比如帝查拉失去王位後有何資格再度向奪權的齊爾蒙格(Killmonger)挑戰就是一大爭議點,但這些並不影響黑人對它的認同。在他們心裡,瓦干達就是他們的國家,黑豹帝查拉就是他們的國王。我非常喜歡下面這支影片,《吉米 A 咖秀》(The Tonight Show Starring Jimmy Fallon)邀請了多位影迷分別道出對於這部電影和飾演主角的查德維克‧博斯曼(Chadwick Boseman)的感謝之情,看完就能體會那種認同感從何而來。
然而博斯曼卻在 2020 年 8 月因結腸癌驟逝,留下的不只是「續集劇情該怎麼寫」或「該由誰接手黑豹的頭銜」這類問題,更棘手的是──黑人好不容易盼來的榮耀,如今卻成了流星般的輓歌,這可不是再找個大牌演員頂替就能解決的事。《黑豹 2:瓦干達萬歲》(Black Panther: Wakanda Forever)表面上是由帝查拉之妹舒莉(Shuri)接下了王位與黑豹之名,實則從頭到尾這都是一部主角缺席的電影。我們可以看到舒莉的繼位並未經過嚴謹的儀式(或許是戰爭逼近,只能比腕力將就一下)、在結局時的稱號依然是「公主」而非「女王」、拿手的科技研發或不拿手的打鬥皆未能妥善發揮、最後還暗示王位將交棒給恩巴庫(M’Baku)或帝查拉之子其中一人。
女性角色在《黑豹》中是很亮眼的綠葉,但《黑豹 2:瓦干達萬歲》並不因博斯曼之死而成為一部女性賦權的電影。預告片用上了巴布馬利與痛哭者樂團(Bob Marley and the Wailers)的雷鬼國歌〈No Woman, No Cry〉,該樂團貝斯手艾斯頓巴雷特(Aston Barrett)於 2012 年接受《NME》雜誌採訪,或許就說出了這當中的矛盾:「女人要堅強起來,不用依靠男人。當然,男人會幫助妳,所以每一位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位優秀的女人。」就我看來,無論是電影或這首歌都在描述一個父系社會,想看女力大爆發,或許得等《驚奇隊長 2》了。
這不是說我認為《黑豹 2》應該成為一部女性當家的電影,而是這件事反映了整部劇情的紊亂。從博斯曼逝世到上映短短兩年時間,我們幾乎可以確定,主角的缺席並不影響電影的上映時程與新角色如反派納摩(Namor)、科技天才莉莉威廉斯(Riri Williams)的加入,而導演暨編劇瑞安庫格勒(Ryan Coogler)也盡力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改寫劇本與重拍的不可能任務。但一方面要緬懷帝查拉、維繫瓦干達的榮耀,另一方面又要為觀眾介紹新的超級英雄,這兩者之間顯然存在巨大的衝突。我們無法從電影裡看到瓦干達軍民誓死不辱已逝國王之名而奮鬥(最後的決戰場面可說小家子氣了),反而把焦點移到海底的塔洛坎(Talokan)王國;瓦干達的科技實力與傳統底蘊沒有進一步深化,卻在舒莉的反傳統行為中弱化了原本該有的重量。瓦干達既然不是唯一擁有汎合金與心型藥草的國家,前作所建立的神話便土崩瓦解,更別說舒莉竟然能用 3D 列印出心型藥草的複製品了。即使這些可能都出自原著漫畫情節,但放在本片中只會讓劇情失焦、使前作建立起的想像變得索然無味。
在觀影過程中,角色的動機與情緒折不停讓我出戲。納摩究竟為何要與全世界作對?庫格勒為何要安排在前作就被賜死的齊爾蒙格出場(難不成真的是因為他們兩人感情太好)?無論兩國的開戰與講和、舒莉從糾結到放下的轉折看起來也都很隨便,無法讓人不認為本片就是迫於現實妥協下的產物。另一名重要演員丹尼爾卡盧亞(Daniel Kaluuya)缺席的原因,在劇情中也交代得十分草率。
《黑豹 2:瓦干達萬歲》的結尾,預告了這個系列作的回歸,我們可以想見到時必然會由帝查拉之子接續黑豹的榮耀。在那之前,本片只能說是一場混亂的葬禮。在蕾哈娜(Rihanna)的感傷歌聲中,它試圖帶領觀眾向博斯曼/帝查拉告別,卻免不了留下許多難以自圓其說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