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的未來，是個嘴巴爬出蜘蛛的女孩

這類社群時代的成名故事，恐怕你早就聽膩了：某個素人，玩票性質地把宅錄歌曲上傳網路，網民口耳相傳之下迅速蔓延開來，最後終於落入唱片公司高層耳裡，合約拍板通過，砰！一位流行新星誕生。情節發展老套得可以，然而這次的結局沒那麼簡單，素人不只爆紅，更隱隱有跨過世代邊疆之勢，未來彷彿觸手可及。

加州女孩 Billie Eilish，年僅 17 歲，已篤定是今年最成功的樂壇新人。出道專輯《When We Fall Asleep, Where Do We Go?》空降英國排行冠軍，打破靈魂歌手 Joss Stone 高懸 15 年的最年輕冠軍紀錄；家鄉美國當然更不能倖免，她成為史上首位在 2000 年後出生的冠軍歌手，讓早一個世代的 Ariana Grande、Camila Cabello 再也難以「小天后」稱號自居。有節目主持人好奇問她生平第一張 CD 買什麼？她戲謔地高喊：「媽咪！我第一張 CD 買什麼啊？」其實她這輩子根本沒為 CD 花過半毛錢。

「大家都說我很年輕，但其實這是我人生中最老的一刻」，Billie 這話值得再三玩味。成績與年紀當然不過數字而已，可她遠不只如此。從音樂、影像、造型、到談吐，她帶來的革命感相當強烈，難以標籤框限。當你以為自己一腳踏進 808 鼓機構築的陷阱音樂（Trap），Billie 一迴身便送上一曲似獨立民謠的哀傷情曲，再穿插福音或爵士投影，叫人摸不著頭緒。世上多少唱片宣傳、A&R 人員想方設法，把藝人塞進一個個市場既有的模具，她卻是命運安排的自成一格，絕非人手能強行設計打造。專門分析流行歌曲的網路廣播節目「Switched On Pop」實地詢問幾位歌迷對她的看法，他們不約而同地說「她跟別人不一樣」。90 年代神團 Nirvana 鼓手 Dave Grohl，甚至親口把 Billie 的影響力與他們當年相提並論，透露說連他女兒也著迷不已。

一般對於流行女歌手的想像，總離不開所謂的「diva」，穿著性感或優雅，動感舞曲與澎湃情歌皆在行。反觀 Billie 一身 oversized 圓領 T 恤短褲，同時不乏挑釁意味十足的鮮艷穿搭，搞怪時尚與街頭風並行，卻從不強調任何身體曲線，連肩膀也半吋不露。有看過藝人宣傳照張張臭臉、膝蓋還瘀青一塊的嗎？就是她了。另一方面，她的歌多半輕聲唱在嘴邊，與「高亢」一詞徹底絕緣，典型歌唱選秀節目肯定不會愛，但口氣要唱成這樣氣若游絲倒也沒想像中簡單。仔細聽她的音樂，編曲往往簡約低沉，襯托嗓音像黑夜中的孤星；又如在耳邊說悄悄話，羽毛般的質地輕搔你耳膜。有趣的是，她的聲音特色十分類似近年流行的 ASMR（自發性知覺高潮反應）。這種尚未經醫學正式研究證實的現象，常藉由手指摩擦、輕觸物體發出細微聲響，據說可引發聽者愉悅、放鬆的反應。由於不少失眠患者會利用 ASMR 促進睡眠，可想見標榜此效果的錄音通常無趣平淡，與一向意圖挑動情緒的流行音樂背道而馳。這會不會是流行音樂的新趨勢尚未可知，但還真有專做 ASMR 的網紅用悄悄話的方式「翻唱」了《When We Fall Asleep, Where Do We Go?》全輯，YouTube 點閱數竟也能破百萬。

一切創意不假外求的 Billie，連拍攝 MV 都是自己的點子，結合歌德風與恐怖片元素，更驚人的是對真實演出的堅持。她在〈when the party’s over〉裡，把裝有墨水的迷你軟管巧妙藏在眼頭，完美創造出黑色眼淚的錯覺；在〈you should see me in a crown〉裡，她讓蜘蛛爬遍全身，甚至連口中都含了一隻長滿短毛的大狼蛛，令人不寒而慄。唯一一支經過後製的〈bury a friend〉，當中有一幕背部全裸、十來支針筒驚悚插入的畫面，Billie 在拍攝前向導演確認：「我們會來真的，對嗎？」導演苦笑說：「Billie，我們其他部份都會是真的，但只有這一幕不行，因為針插下去妳是會死的！」

她的歌詞同樣沒在客氣，例如自承殺害朋友的〈bellyache〉、盛氣凌人的〈you should see me in a crown〉、化身無情惡女的〈bad guy〉。這些黑色思想究竟從何而來？別以為她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身世，出自幸福四口之家的 Billie 其實是天馬行空扮演各種角色。她父母皆是演員，非常支持孩子自由發展創意；父親從 90 年代偶像韓氏兄弟的家庭教育方式得到啟發，讓 Billie 和她哥哥在家自學，從不強求他們考個好學校。可以想像 17 歲的 Billie 若生在強調正向的中文樂壇，這些創意便難有發展空間，遑論登上流行頂端。話說回來，她身上固然有許多青少年一貫的躁動不安、我行我素，卻也有早熟的自覺。Vanity Fair 在去年底發佈一支影片，內容是 2017 年與 2018 年的 Billie 分別回答同樣的提問。當問到 Instagram 有多少粉絲時，相較於前一年回答 25 萬的興高采烈，一年後的 Billie 在說出 630 萬時顯得有些疲倦。隨成名而來的過度曝光、壓力與公眾人物的責任感，她仍在努力消化。

Billie Eilish 或許就像你高中班上那種又會唸書又會玩，還帶頭翻牆作亂的女生。頭腦聰明卻不特別追求成績，這次有唸就第一名，下次吊車尾也不在意；長得漂亮但不打算讓男生獻殷勤，球場上遇到千萬別大意。如今成為全球青少年的偶像，你只希望她最初閃耀的光芒不會因為進到流行工業而漸漸消滅，依然能像從前與她哥哥兩人窩在老家的小臥房，打造出讓世界驚艷的音樂，那樣地別無雜念。

（本文發表於《週刊編集》第 2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