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品味與大眾溝通的斷點

其一

我今年九月開始接下一項新的任務：到高中教一個學期的流行音樂課。我以前做過一些講座和工作坊，但從來沒有像這次時間這麼長，對象這麼年輕，對我來說是不小的挑戰。這堂課不教創作或表演，比較像是提供學生理解音樂的知識，培養他們的感受能力。

如果只是單純介紹音樂，講講歷史故事，可能對於師生雙方都不是太有趣的事，所以我希望能透過一些思考練習和強迫聆聽，把同學們推出舒適圈。比方我最近出了一項作業，要求他們訪問任何一位長輩，去了解對方年輕時喜愛聽什麼樣的歌曲及理由，從中勾勒出歌曲與聽者的文化、教育或社經背景之間的連結。這作業對於高中生應該沒什麼難度，但可以幫助他們從他人的視角體驗音樂，這並不是他們平常有機會做的事。

我們的期中報告也是類似的概念。題目是這樣​​的：

聆聽不熟的音樂，找尋相關資料，思考自己為什麼喜歡或不喜歡，就是我過去二十年音樂工作持續在做的事情，應該也是每個人都有辦法做到，只是平常不會去做的事。問題在於，就算不要求文采，對於沒有經驗的人來說，該怎麼聆聽與思考，最後又該怎麼表達出來（不然怎麼交作業）？

所以雖然這不是作文課也不是樂評課，我還是只能去找正式發表的樂評文章當作他們的參考範例。在一番搜尋之後，我發現真的不好找，因為大多數樂評文章很難懂。什麼風格脈絡的延伸融合、production 又如何如何，它們的形式不像是一般人使用的語言，內容也不是一般人在聽音樂時有辦法感同身受的事。

我不禁想，這樣的文章到底是給誰閱讀的呢？

我自己寫了好幾年的樂評，自然很習慣這樣的行文模式──就是典型的文藝青年，承襲西洋的搖滾樂評論傳統（有個拖泥帶水的文人氣息，而且有時自視甚高，瞧不大起流行音樂），加上配合有限版面必須精煉文字。這不見得是負面的事，因為樂評做為一種體裁或一種職業，總是希望展現出對別人的作品指手畫腳以外的價值，例如品味、知識、文學性、甚至是評論者自己的人氣等等。可是對於缺乏相關背景脈絡（又是脈絡！）的人來說，大概不大容易了解要怎麼聽才會聽出樂評筆下的那些東西。

當然，任何專業都有其門檻。問題在於這個時代，是專業的聆聽者想要走出門外，還是一般大眾想要走進門內？門檻究竟絆住了誰？

思考這問題時，我常常想到美國國家公共電台（NPR）的《All Songs Considered》節目。每週五，他們都會錄製「New Music Friday」，介紹當週發行的重要專輯。雖然節目礙於時間長度，通常只能介紹五張專輯，但他們會把所有名單整理成歌單，每週都是洋洋灑灑幾十首歌，從流行大作到另類小品應有盡有。其中最打動我的，是資深主持人 Stephen Thompson 和來賓都會用很平易近人的口語來表達他們對於這些專輯的看法和感受。這種口語出自個人的生活與情感，因此你不需要是個音樂宅，也能體會他們是怎麼聽音樂的。

聽音樂到頭來還是連結個人的感受，然而專業的聆聽時常排除個人。同時，串流平台用演算法源源不絕餵養我們喜歡的音樂，不喜歡的音樂幾乎不會出現在我們的耳機裡，事實上也剝奪了我們學習處理陌生聲音的機會，使得現在人愈來愈少有機會分辨感受的細微差異。

所以說，怎麼聽音樂的重點不在音樂本身的好壞，也與聆聽者具備的音樂知識沒有直接關係。以我自己來說，比起樂評語言的天花亂墜，我更想知道為什麼某首在我耳裡平淡無奇的歌曲，在別人耳裡卻如天籟一般美妙？我應該撬開或磨利什麼感官，才能把好聽／不好聽、喜歡／不喜歡的二分法延展成細緻的感受光譜？

其二

朋友 D 的公司最近要為外國歌手在台灣舉辦演唱會，但是開賣一陣子了，票房還是沒什麼起色。她問我：「你知不知道最近有什麼不錯的媒體或管道，可以介紹這種音樂？」這在業界算是普遍的煩惱，因為現在的音樂作品和表演活動實在遠遠超過市場所能負荷，絕大多數時候，它們都是在極度缺乏宣傳資源的情況下進入市場。

D 和許多我認識懷抱熱情的業界朋友一樣，他們辦演唱會、進口唱片、簽藝人、寫評論，常常不是為了賺錢，而是希望把心目中的好音樂推薦給樂迷。這些人知道，許多好音樂的藝術價值與人氣不成比例，因此希望成為伯樂，讓世人認識那些沒沒無聞的千里馬。他們將大把職涯時光用來建立自己的獨特品味與音樂發掘系統，而這種掌握好音樂的能力在業界的重要性向來不亞於商業嗅覺。

在上個世紀，大眾仰賴這些專業人士的推薦及策展來聽音樂，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時間金錢心力在唱片行和海量資訊裡翻箱倒櫃。到了現在，演算法統治搜尋引擎、社群媒體和串流平台，找音樂聽早就不是一件勞心傷財的事情。

我想這份電子報的讀者應該都能認同，演算法目前還沒有辦法取代專業品味，只是大眾不見得能區分兩者的差異，他們甚至會認為演算法的推薦比專家更為精準、更符合需求。大部分的人對於專業認定的好音樂是沒有什麼興趣的，他們有興趣的是跟他們原本就喜歡的音樂類似的音樂。於是如今專業人士的工作，顯然更帶有一種使命感。他們必須延續品味的傳承；他們必須讓市場多元包容。這些理想很好，可是問題在於這個時代，專業人士怎麼讓大眾知道要聽什麼？

當然，我們現在還是有唱片行、音樂媒體、電台、podcast 等等管道。如果願意投資，投放廣告或經營社群媒體也是方法。不過我總覺得這些資訊節點的數量還是太少了。以朋友 D 的例子而言，她在業界工作多年，手上已經累積一票媒體名單，但這些媒體的曝光能力仍達不到期望。原因包括：

• 傳統媒體牌子雖大，內容品質參差不齊。他們在音樂領域可以跟風但無法造浪，沒有太多開發讀者視野的能力與野心。
• 與音樂圈親近，以自營部落格為營運核心的網路原生媒體，雖然通常樂意推廣音樂，但因為經營多年，受眾早已固定下來。他們缺乏自媒體活潑的社群凝聚力，不容易推動讀者採取聆聽或消費的行動。
• 新興自媒體無論寫短文或拍短影音，形象鮮明，很能夠引起同溫層的情感共鳴。然而社群流量幾乎是他們唯一的 KPI，同溫層讓他們呈現的品味容易停滯不前，形成回聲室效應。此外，音樂自媒體缺乏穩健的商業模式，某位自行創辦音樂媒體的朋友 T，就曾在閒聊時特別向我點出了新一代音樂自媒體紅得快也倒的快的問題。
• 不管是哪一種媒體，數量都非常稀少，人力編制也都非常精簡，產量十分有限。
• 即使我們接受這是個分眾時代的事實，卻不是每個分眾都有能夠對應的媒體。

我偶爾會想，沒有從事音樂相關工作的人（甚至是年紀跟我一樣的中年人），到底平常有多少機會接觸專業人士提供的音樂資訊？我也想到自己小時候，那些資訊理應比現在匱乏，但似乎更容易存在於大眾生活的空間裡──包括便利商店書架上的娛樂情報雜誌，以及公車播放的電台節目（我曾經因此去買下節目中播放的專輯，不過這種事後來就很難再有了）。如今的世界則變成耐人尋味的買方市場，大眾不需要專業資訊，而是專業資訊需要大眾。這些資訊在傳遞不出去的情況下，最終只能堆積在專業人士的腦海角落，像是地下室裡被人遺忘的圖書館藏。

其三

今年金曲獎公布入圍名單時，文化部常務次長徐宜君說道：「……這些入圍名單可能不是我們平常聽過的音樂，不是我們平常熟悉的音樂人，可是他們有很多好的新作品，希望大家可以跟我們一起來關注入圍名單，來認識一些新的歌聲、好的歌聲。」隨後評審團主席丁曉雯也表示：「……入圍名單等會公布之後，喜歡音樂的朋友也可以去搜尋一下、聽一下這些作品，真的非常非常精彩。」

金曲獎是極少數讓音樂專家集結起來告訴大眾要聽什麼的場合，然而如今大眾已經不大買單。這名單裡都是誰啊？我怎麼都沒聽過？這是金曲獎的信任危機，上述兩位的發言或許也透露出面對這項問題的無奈（或無力）感，他們能做的就是請求大眾對陌生的名字寬容一些。

有人會認為，金曲獎對外溝通出了問題；金曲獎擁有最高層級的專業權威，理當具備左右產業與大眾品味的影響力。如果金曲獎失去這種力量，那若不是因為聽眾自己沒負起關心好音樂的責任，就是官方的得獎理由沒寫好、評審團主席沒表達好。

曾任金曲獎評審團總召的倪重華，在 2014 年如此說明：「這份得獎名單和得獎理由，其實就是金曲獎這個華人世界最大音樂盛會與全世界的公開對話。不僅告訴全世界華語音樂過去一年的成就，也在預測並指明華語音樂的未來。」

這樣的說法讓我想到科幻電影中典型的長老議會，他們名義上大權在握，在面對前所未有的難關時卻只能顧著自己的一絲尊嚴而束手無策。且不論專業音樂人平常是否也會對自己專業以外的事都服膺權威且保持好奇心，問題在於這個時代，早已不是一年一度的權威展示可以決定聽覺的風向。畢竟在其他的三百六十四日，大眾的聽覺是極為隨性的，網路上的論述是缺乏的。憑什麼在那一日，他們就要接受別人教導他們為什麼要聽這些音樂？

我認為，金曲獎應該是一整年專業思考與討論的提煉與積累，而大眾應該要在前面的日子看到這些想法透過評論文章、影片、社群日常討論一個個被拋出、消化和篩選，金曲獎只是某一個進行再次歸納的場合。因為它的評選對象是已經正式公開發行的作品，不像那種以未曾公開發表做為參加資格的文學獎，這些作品理應已經在世界上掀起一些波瀾。然而專業人士或許出於空閒時間有限、不願得罪同行等等理由，只會在私下零散地討論（另一種可能是有些作品冷門到業內知道的人也寥寥無幾）。別說大眾極少有機會了解內情，連我自己也是偶爾在與同行談話的過程中得知「原來你對某張專輯的評價是這樣的呀」。所以當得獎名單開出的那一刻，大眾接收到的訊息不是「忽然有這些好音樂可以聽」，而是「這些人忽然說我喜歡的音樂不夠好」，這才是信任破裂的真實原因。

接不回的斷點

我想要用上面三個例子，呈現現今專業音樂品味與大眾之間在「怎麼聽」、「聽什麼」、「為什麼聽」上常見的溝通斷點。其實這種現象已經充斥各種領域，因為資訊取得與表達意見太方便，大眾不再覺得自己需要專業，也漸漸不信任專業。專業意見仍然有其存在價值，只是在眾聲喧嘩中無法喊得比別人更大聲響亮。例如 Threads 把個人社交圖譜與經歷抹平，使用者難以分辨現在對話的對象究竟是專家還是路人，結果變成一團訊息大混戰。世界運作的規則早就變成誰流量多，誰講話就更可信。另一方面，持有專業意見的人在這情形下，慢慢地也變得不知道如何與大眾對話。

台灣的音樂圈受到這種現象的影響更大，原因是我們一直特別不重視累積公開、持久的專業資訊與觀點。就算偶爾有，也是存在於難以回頭搜尋的封閉社群貼文、短影音或組織內部文件裡頭。假設今年有一張新專輯獲得社群上大量好評，但由於缺乏這些可供累積與回溯的資訊，十年後新一代的聽眾可能幾乎不會聽到這張專輯，也不知道它好在哪裡。這會造成大眾對於音樂的認知缺乏時間感，一切都是發生在當下，過了就不復記憶。

這些資訊包括但不限於：

• 文案（copy）
• 新聞稿（press release）
• 人物描寫（profile）
• 評論（review）
• 訪談（interview）

也許你可以試試看，在網路上搜尋一張自己喜愛的專輯，然後留言或回信告訴我，你找到了多少繁體中文的資訊。

從我的立場來看，媒體產業的傾頹對此影響甚鉅。在過去，這些溝通與記錄往往是靠媒體來完成的，但現在它們都自身難保了，只能進行最有效益的事情，而最有效益在當代指的又是話題流量與客戶需求。這是媒體經營常見的兩難。它們內容最精采的時候，常常是不在意流量和人情的時候，也是記者找回自己的內容主導權的時候。

你或許會想，現在的人就是比較喜歡所謂的社群自媒體、短影音之類輕薄快速的內容，但這些內容事實上大多數來自於將網路上的既有資訊摘要改寫。換句話說，現在的人剝削了這些資訊的編輯與記錄者，從他們身上得到了好處，但又給他們非常嚴苛的生存條件（沒有引用記錄、沒有分潤、沒有分流）。然而如果沒有這些資訊，連維基百科都不知從何寫起，我們許多討論都將失去根據。

如何接回斷點？音樂媒體恐怕是沒有什麼人要做的，但也許可以多一點專業工作者試著把自己的所見所聞以網頁之類的形式公開記錄下來。在一切都流逝得如此迅速的年代，我總覺得更需要老實打著資訊的地基。如果你對此有興趣，但不知從何起頭，歡迎來找我聊聊。至於音樂媒體這一題，明年我會找時間好好談一下它究竟如何演變成這般模樣的。

本文寫作過程並未使用 AI 工具。

Brien John 是音樂產業獨立記者、音樂行銷專家、藝人經紀。歡迎追蹤個人 Facebook 或 Instagram。若有任何問題或合作需求，歡迎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