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 K-Pop 的人造世界,音樂記者如何追求真實?

專訪《告示牌》雜誌 K-Pop 專欄作家 Jeff Benjamin,談音樂新聞業的苦與樂,以及 K-Pop 特殊的產業文化。

面對 K-Pop 的人造世界,音樂記者如何追求真實?

如果你讀了這份電子報一段時間,應該有發現今年內容上最大的不同點就是做了好幾篇專訪。我一直都在尋覓適合電子報主旨(音樂產業和文化研究)的採訪對象,很歡迎大家推薦。

剛好上個月底是金曲國際音樂節,我就從外賓中試著找尋有趣的人選,最後挑了《告示牌》的 K-Pop 專欄作家 Jeff Benjamin。我得說這是個很理想的選擇,畢竟我們就是同行,可以交換不同地域與文化背景之下的從業心得。當然,我也很好奇他在這麼具代表性的音樂媒體工作、又是專門報導當下最具話題的音樂類型,會如何處理日常工作、甚至跨文化的議題?

以下是我和 Jeff Benjamin 的對談,日期為今年 6 月 28 日,當天他和 FIFTY FIFTY 的製作人 Danny Lee 也有一場論壇,詳情可見讀者 Amber 整理的摘要。為了方便閱讀,以下內容經過適度修改刪減。


入行源起

🛰️ 你在紐約大學唸的是音樂和新聞,是什麼原因讓你走上音樂記者之路?

說來有趣,其實我原本是去紐約大學唸音樂商業(music business)。在學校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喜歡音樂的,但商業這一塊不太適合我。而且,我們的課程沒有特別厲害,音樂課很多,商業課也很多,但是沒什麼音樂商業課,每學期只有一門而已。後來我到《告示牌》雜誌擔任實習編輯,讓我對以前從未接觸過的事物充滿了熱情。你不是只為哪個藝人或哪張專輯做事,而是去寫各種藝人和專輯,你會受很多人啟發,大家會來讀你的文章。

所以我唸到一半,就馬上轉換路線去唸音樂和新聞,好在一切都很順利。但真正讓我改變的是那次實習經歷。音樂和新聞都是面臨許多困境的產業,尤其在我唸大學時,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變成怎樣。我唸大學是在 2008 到 2012 年,當時 CD 銷售一落千丈,美國正處於經濟衰退,情況看起來並不樂觀。我父親從商,非常注重數字。但當我告訴他我想轉系時,他說:「這是你喜歡做的事,是你一直在做的事。你老是在網路上和人討論音樂、寫部落格什麼的。」他說:「我覺得你沒問題的。」

🛰️ 你是怎麼開始做音樂記者的?這在台灣不大容易,因為我們沒有這種學校課程。有新聞系,但不會教你「音樂新聞」。就算你找到這樣的工作,也不會有人給你專業訓練。

我想我一部分得感謝紐約大學,因為我們的新聞學課程不能只修新聞學,必須要修第二專長。所以我拿到音樂和新聞雙學位。我覺得這是很聰明的作法。因為我們可以學習寫作,任何人都能成為記者,但有一項擅長的領域是很好的事,可以是時尚、美食、或商業等等。

我覺得這行競爭很激烈,在《告示牌》尤其如此。有很多當時和我一起寫作的實習生,還有很多優秀的作者,他們現在都仍然非常活躍。有的人在《滾石》雜誌、在美聯社、或在 Spotify 工作。才華洋溢的人比比皆是。但我真正想做的,是找到屬於我自己的舞台、找到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寫的東西。

《告示牌》會讓實習生寫寫新聞快訊、簡單的新聞內容。我們會幫忙影印、寄信或處理發票。然而一旦有機會寫一些新的、特別的東西時,我都會試著挑戰一些對我來說很特別的東西。我那時很喜歡英國的流行音樂,愈來愈多英國藝人來美國演出,像是 One Direction、Adele、Ellie Golding。我就對這些藝人非常感興趣,想努力挑戰看看。我喜歡拉丁音樂,但已經有很多人寫拉丁了。我也喜歡 K-Pop 和 J-Pop,所以我想辦法讓自己的文章能脫穎而出。

「每件事都要做到好」,我畢業時,其中一位編輯給了我很受用的建議。他說:「你應該要什麼都能寫,你要能寫最簡單、最無聊的東西,但也要有一項別人能以你為標竿的專業領域。」對我來說,由於時機和綜合因素影響之下,這項領域最終就成了 K-Pop。

🛰️ 《告示牌》是相當老牌的音樂商業雜誌。你認為它有什麼特別之處?畢竟市面上有那麼多競品,大家甚至還想開始經營自己的電子報事業。

你知道《告示牌》 一直都有排行榜吧?他們可能會寫出很好看的雜誌文章、製作水準精良的影片系列,但到頭來,他們一直都會有排行榜。所有人都需要有方向指引,好比他們的北極星一樣。就像我也在考慮推出自己的電子報或平台之類的,但在動手之前,我要搞清楚傳達的訊息和願景、讓所有事情朝哪個方向走去。正如你說的,世界上有那麼多音樂媒體,但到頭來《告示牌》都會有排行榜,而那可以是一切的基礎。

🛰️ 不過很難說排行榜在今日是否依然重要。你有用 Chartmetric 或類似的工具嗎?他們基本上就是從你的社群媒體和串流平台彙整資料,但他們不做銷售排行榜。我猜他們可能覺得傳統的銷售排行榜在當代已是過時的指標了。不過另一方面,也有像 MusicID 這種分析銷售排行榜的服務。但他們的客群以學術研究者為主,著重龐大的歷史資料,或許這也是銷售排行榜與當代脫節的證明。

我認為《告示牌》成功地讓這個名字一直屹立不搖。《滾石》雜誌曾經試著要經營自己的排行榜,但我想他們早就沒再做了。當然還有 iTunes 排行榜、Spotify 排行榜。但是《告示牌》 至少是在美國公認的名字,百年來一直都是音樂排行榜的正式紀錄。我也想過,為什麼沒有媒體在做正式的電影排行榜之類的東西?你的看法完全正確,但即使可能有競爭對手、或人們可能不那麼關注排行榜了,我認為他們知道自己仍然需要在各方面擁有強而有力的內容。有一段時間《告示牌》十分強調「我們是一份擁有各種排行榜的雜誌」,還有「你的唱片公司會收到訂閱的雜誌」,如此而已。但我覺得他們在更新和拓展內容上做得很好,並非「我們就只有排行榜」,還有好的內容。

🛰️ 我想如果實體銷售成績好,那排行榜就蠻有參考價值的。比方根據 Luminate〈2023 年中報告〉,音樂 D2C 銷量愈來愈高。Spotify 的串流數字無法反映這件事。

沒錯。iTunes 都是下載,Spotify 都是串流,而 YouTube 都是影片觀看次數。然後《告示牌》就是那個把它們都整合在一起的角色。這件事做起來頗為棘手,因為很多人不同意《告示牌》統計音樂的方式。他們會說 CD 銷售不重要了、應該視為周邊商品,串流才真的能顯示出人們在聽什麼。但起碼在美國,《告示牌》一直都是最具代表性的名字。我想他們沒有競爭對手。我對世界其他地方了解的不多,但他們也有嘗試推出全球性的排行榜,比如「全球 200 大」(Global 200)或「美國以外全球 200 大」(Global Excl. US 200)。我不確定這些排行榜的代表性多充分,但我欣賞這樣的願景。

🛰️ 你能否問問《告示牌》的同事,唱片公司和主管為何願意分享銷售資料?我們在台灣就遇到這種問題。比方我聽說唱片公司與 KKBOX 簽約時,會要求不得分享串流數據。但在美國,你們有《告示牌》、《星調》(Pollstar),或 Spotify 也會分享這些資料。有些服務是免費的,有些像《星調》必須支付不算便宜的訂閱費用,但無論如何是拿得到資料的。我個人是相信公開這些資料有助於產業內良性競爭與互相學習,也能讓像我這樣的研究者做出更精確的產業分析。

這是個好問題,我不太了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你可以在 Spotify 上看到哪首歌曲最受歡迎,但 Apple Music 不會公開這些數字,TIDAL 或 Prime Music 也不會。九零年代時,商品包裝上開始出現條碼,於是尼爾森唱片市場調查公司(Nielsen SoundScan,即前 Luminate 前身)得以開始監看專輯的銷售情形。在那之前,是由唱片行來告訴你他賣了 60 張專輯,但我相信不是每個人都會說實話。

我想這裡頭確實存在一些問題,例如韓國就有浮報數據的情況。有件事讓我蠻訝異的,在韓國有兩個主要的專輯排行榜,其中 Circle(原名 Gaon)歷史較為悠久,它統計的是專輯的出貨量。我覺得這有點怪,為什麼要統計出貨量?假設有一間很有錢的唱片公司印了一大堆專輯,即使沒賣出去,他們也可以說自己有一張冠軍專輯。另一個 Hanteo 則是更即時的排行榜,它追蹤當下的銷售資料,但我猜它沒有涵蓋所有唱片行,尤其是獨立店家。所以這個排行系統並不完美。

🛰️ 我想回到稍早的討論。你說你比較喜歡當記者,這樣就可以寫任何題目,而非只為某間唱片公司或某位藝人服務。但身為記者,我有時會因為缺乏某些產業專門知識而覺得自己像是局外人,即使我已經在這行工作將近二十年了。比方說,美國的音樂記者有很多面向可以報導,但在台灣,現場演出幾乎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我沒有做過任何現場演出相關的工作,所以可以說這是我蠻大的劣勢。我甚至問過一位舉辦音樂節的朋友,我是不是該去找個音樂節的兼職工作來學這些知識?你有遇過這樣的問題嗎?

這就說回之前人家給我的建議,就是要能夠寫任何類型的文章。很多年輕的作者會來找我說,「我也想寫 K-Pop」或者「我想寫音樂」。我都會告訴他們,最重要的不是 K-Pop 或音樂,而是你需要知道怎麼講故事、知道怎麼做研究,你要知道如何報導任一門領域。而我認為,要能夠帶入自己的觀點,才能讓你獨一無二、成為傑出的作者。

我唸大學的某一年,紐約爆發了「佔領華爾街」的示威運動。我不太記得當時具體的情形。我自己並不熟悉或了解華爾街、商業、萬惡財團這類事情,但我們有一項課堂作業是要去運動現場,從中寫一篇報導。所以我就從我看到的音樂面向來寫,那裡有很多人表演音樂、或用手機播放音樂。當面對我不理解或不習慣的事情時,這就是我用自己的角度來處理的方式。

所以我覺得不管是誰,只要具備說故事的基本技巧、知道如何表達觀點、知道怎麼描述這個世界,優秀的作者一定能夠找到可以說的故事。當然,如果能有機會深入參與是很好的事。你越深入其中,你就能講更棒的故事,也能提升你的可信度。

🛰️ 不過現在大家會覺得寫作很簡單,畢竟我們都在社群媒體上寫了好幾年。所以要是音樂人開始寫作,感覺就很容易搶走你的飯碗,因為他們有更多第一手經驗和知識。比方 Damon Krukowski 除了寫電子報之外,也出過兩本書。

我有時也會感到你說的那種危機。這是我特別關切的問題,尤其在流行音樂這個領域。因為我認為媒體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對待音樂人非常苛薄。大家都想要做出勁爆的報導、挖掘有爭議性的事件。我想很多藝人是很害怕媒體的。

🛰️ 電影《成名在望》就在講這件事。「搖滾樂評!我們的敵人!」

大家都叫我要看那部片。我能理解為什麼藝人會想要講自己的故事、或者在 YouTube 上做 vlog 之類的內容。但我也相信那些能夠長久經營的好作者,是可以用截然不同的方式來說故事的人。

在剛才論壇結束後,有個人來找我講話。我不清楚她是哪裡人,不過她說很謝謝我最近寫的一篇韓團報導。她說,「這篇報導和我在韓國媒體上讀到的很不一樣」。那是一個很新的男團,叫作「RIIZE」。我覺得裡頭有個很有意思的故事,但沒有人談過,雖然的確牽涉一些爭議,但它還是非常坦誠而真實的故事。我蠻訝異這個故事能如此引發粉絲的共鳴,畢竟我只是講了一個真誠的故事,但確實激起這些粉絲的情緒。

昨天我才和一位朋友說,作為一名寫作者,當你漸漸變老,會有更年輕的人進來這行,他們的價碼更便宜、也更有活力。我希望,起碼不會有人能夠取代你的觀點或思想。

我也問過 ChatGPT:「寫一篇這張專輯的樂評,風格要像 Jeff Benjamin 在《告示牌》或《富比士》雜誌上的文章。」我讀了它寫的文章,也看到其中有一些我的特色。我懂這項科技為什麼有用,但對我來說,它絕對不可能完全複製出另一個我。

🛰️ 你十年前開始為《告示牌》寫 K-Pop 專欄。現在的你有著 K-Pop 重量級專家的美譽,但你那時知道這會是你生涯的轉捩點嗎?

我當初寫 K-Pop 並不是因為我覺得它會變成一種趨勢或走紅,我只是真的很喜歡它,而且時機也很剛好。我 2012 年畢業,那一年出現了 PSY 的〈Gangnam Style〉,使得許多人對 K-Pop 都有所耳聞。那首歌引發很多關注,所以時間點真的很好。又因為 2013 年初,《告示牌》進行品牌轉型,他們有新的 logo、重新設計網站、新增了幾個不同的專欄。有嘻哈專欄、拉丁專欄、獨立音樂專欄。他們跟我說:「我們覺得應該要來開一個 K-Pop 專欄了,你有興趣在美國擔任主要的作者嗎?」我當然就答應了。並非每個專欄都有留下來,很多成效不佳。但 K-Pop 專欄到現在都還在網站上。

我當時並不覺得那是一個轉捩點。事實上我還有點失望,因為我以為他們會給我正職工作。我雖然是全職寫作,但只是一名專欄作家。我以為我會得到一份工作、有一張自己的桌子,但現實並非如此。

🛰️ 但你現在比較喜歡自由接案還是有份正職工作?

我不確定。當時我還有一份在音樂電視台寫各種音樂文章的工作。我覺得這樣很好,有一個可以學習的團隊。BTS 和 BLACKPINK 確實讓 K-Pop 非常成功,我因此可以全職寫作,特別是寫 K-Pop 的內容,但這其實不是我本來的目標。我的初衷一直都是去寫真的啟發我、感動我的事物。我現在很幸運,可以靠著寫 K-Pop 來維持生計,但如果有機會寫其他能啟發我的事物,我也會很想試試看。

🛰️ 也許可以試試台灣音樂?

可以啊!我有和人討論過一組藝人,成員來自同一個原住民族,叫「漂流出口」。還有阿布絲,她去年獲得多項提名。我有聽她的歌,覺得真的不錯,我很喜歡。

🛰️ 你手機上那是 TIDAL 嗎?昨天才有人跟我說「到底誰在用 TIDAL?」有很多人用 TIDAL 嗎?

我以前在那裡工作,但已經沒做了。它其實是很不錯的服務,音質比 Apple Music 好。

🛰️ 我覺得他們很重視文字報導,可惜沒有進到台灣來。

對。我在那裡的時候,他們是有計劃要進軍日本和韓國。我想亞洲本來是下一個目標,但後來未能實現。我不知道計劃為何生變了。

其實在 TIDAL 僱用我的人就是我原本在《告示牌》的老闆。他還找來一些很熱愛音樂的專家。後來他們大量裁員,大概主要是把所有記者都裁掉了。所以他們的團隊現在變得很小。

在 K-Pop 文化中堅持媒體自主

🛰️ 以音樂新聞工作而言,K-Pop 和其他西洋音樂類型有什麼不一樣?一如 Danny 在論壇上所提,他們會為 K-Pop 藝人創造背景故事和世界觀。因為我不算是 K-Pop 粉絲,所以有時候我會覺得這些東西都是假的,無法感受到真誠。

FIFTY FIFTY 製作人 Danny Lee 在金曲國際音樂節論壇上分享 K-Pop 藝人與美國或獨立藝人的差異。

你的觀察非常中肯,這對於不太了解 K-Pop 的寫作者來說確實不容易,因為它是一個非常正式、受過嚴格媒體訓練的系統。如果你不太知道如何與這些藝人互動、不了解他們的世界觀或概念,你可能會得到非常呆板乏味的回答,跟你所預想的大相逕庭。

🛰️ 在這情況下,恐怕記者會淪為他們外包的行銷人員。

沒錯,這也是我自己遇到最大的問題,因為我不是為這些藝人工作。如果事情變成這樣那就嚴重了。然而就像我很想述說他們的故事、尊重他們的文化和運作方式,我覺得他們有時也得讓步,談談他們可能不願多說的事,或回答對於西方觀眾而言很正常、但在 K-Pop 世界卻不大常見的問題。

我在這行做沒多久就意識到自己要趕快學會取得兩邊的平衡。我第一次與 K-Pop 藝人面對面訪談是女團 2NE1,她們在當時非常紅,是第一組在美國進行大型巡迴的 K-Pop 團體。我們在《告示牌》錄音室進行訪談,大家在鏡頭前都很緊張。她們的回答非常正式、慎重。有位同事對此不滿意,於是直接插嘴、開始丟出一連串問題,想要讓她們回答更多內容。這讓當下狀況變得非常尷尬、不舒服。她一直在刺激她們、想要激怒她們。我不知道她當時為什麼要那樣,但總之這讓我意識到「我不能再讓這種事發生,我要更能掌控全場」。從那時開始,不管藝人是要向我傾訴人生故事、還是三緘其口,我都有所準備,畢竟最終我還是得把故事寫出來。

🛰️ 那在執行上有什麼不同嗎?我想你應該大多時候是住在美國?那你是從一個很遠的距離在觀察這個場景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