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音樂類型糾纏 25 年之後,我學到這些重要觀念

脈絡、社群、邊界、命名、還有爵士警察。

跟音樂類型糾纏 25 年之後,我學到這些重要觀念
Photo by David Pupăză /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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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 6 月 16 日「音樂類型的誕生與崩解」工作坊之前導文章,看完之後如果想了解更多,歡迎報名參加

今年初我去 Zepp New Taipei 看了鮮于貞娥的演唱會。這位韓國女歌手並非主流的唱跳偶像、也不饒舌,在台灣的知名度不算高。不過她的音樂性和演唱實力真沒話說,狂放時像在舞台上點燃炸藥,纖柔時彷彿一碰即碎。她把各種音樂元素揉進流行曲式,懂聽的人會知道,嗯,那真的是磨練到精熟才有的工夫,不是一般流行歌手勉強挪用的故作姿態。

當晚有個畫面特別讓我印象深刻。擔任嘉賓的魏如萱,一上台就與鮮于貞娥合唱了〈Cat〉。這歌輕鬆又可愛,最特別的是段落之間插入一段頗有「爵士感」的哼唱,旋律上使用了爵士樂常見的半音趨近手法。

(曲譜來源:MyMusicSheet

在演唱會上,歌手若希望觀眾加入合唱或進行 call and response 的互動,通常都會挑選簡單易學的句子,就怕觀眾唱不來。然而,魏如萱與鮮于貞娥選的卻是上述這麼高難度的句子,唱的時候必須躡手躡腳地踩好連續半音,接著再大步精準跳到高音,對一般人來說並不容易。但令人驚奇的是觀眾對這句可熟了,唱的有模有樣,也能反映出曲子寫得可真是好,困難的句子也讓人願意唱、喜歡唱。

在那當下,我直覺感到自己正在見證某種「Laufey moment」。

如果你常常追最新的西洋音樂或爵士音樂,你應該會知道 Laufey。這裡為那些完全不知道她是誰的人簡單介紹一下。Laufey 是一位冰島歌手,父親是冰島人、母親是中國人。25 歲的她受過大量經典爵士樂洗禮,作品聽起來近似上世紀五零年代的百老匯,歌詞內容卻與時下 TikTok 上的年輕人無異。年輕的耳朵沒有包袱成見,老派音樂對他們而言可能比流行歌更新鮮,就像兩年前 Kate Bush 的〈Running Up That Hill〉因為被《怪奇物語》拿去搭劇而翻紅,Laufey 老派、優雅的音樂也收穫了一大群 Z 世代樂迷。這種現象若發生在台灣,大概會變成高中、大學生湧入民歌高峰會,齊唱〈木棉道〉還上傳限動。

跟上面鮮于貞娥的情況一樣,Laufey 在爆紅單曲〈From the Start〉中置入了一段帶有 Bebop 風格的哼唱樂句,竟然也能讓演唱會數千名觀眾一同齊唱。歷來多少教師、樂評、音樂人努力推廣爵士音樂,可能都沒法像這兩位歌手一樣讓歌迷無意之間愛聽、甚至學習爵士語彙。

怎麼解釋這樣的現象?各大媒體說,Laufey 就是爵士樂的救世主、可比作當代的 Norah Jones(兩人後來還真的合作)。這話一說出來可讓爵士樂圈氣炸了,紛紛予以駁斥。有人說, Laufey 的歌曲根本不具備爵士樂的「要件」(swing 節奏、藍調、即興);有人說,這種說法會再次鞏固「白人拯救黑人」的優越論述(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例如電影《自由之心》);也有人反問,爵士樂何時需要被拯救了?

論戰並非完全一面倒,如果你去看這些影片下方的留言,就會發現各種觀點滿天飛。我沒有打算在這篇文章裡爬梳這麼複雜的討論,而且說實在這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如果你本來就知道這件事,大概很狐疑為什麼我要來炒這盤冷飯。

簡單來說,Laufey 引發的爭議只是過去漫長、曲折的音樂類型討論裡一再重覆的現象。這種爭議表面上看起來是基本教義派(他們認為某某音樂就應該如何如何)與自由創新派(他們認為音樂就應該是自由不設限)沒事找事做的對峙,實際上卻關係到人們如何理解音樂類型背後反映的文化脈絡。

我跟音樂類型這檔事大概從 25 年前糾纏至今。因為有在持續關注相關議題的關係,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多一些新的學習和想法。比方說十年前寫的這篇,當時自以為理直氣壯,現在看來就不甚滿意。也因為經歷長時間的演化,所以即使接下來要講的內容不見得完美,應該都還是值得你參考看看。不過,如果你對於音樂類型的認識不多,這篇文章可能會對你來講有點進階。我沒辦法從基礎開始談起,但歡迎留言或到 Discord 討論。

先前在聊音樂文案時有提到,我是從 All-4-One 的首張專輯開始去理解何謂節奏藍調的。那時沒有現在爆量的網路資訊,所以我得自己從專輯側標、報章雜誌、電台節目去把答案拼湊出來。這其實是一件好事,因為我沒有機會滿足於或誤信網路上轉貼無數次的簡易答案。

我用一個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為何很難用「簡易」的方法處理。每次有機會受邀在講座上介紹節奏藍調,我都會快速播放一連串的歌曲作為開場,內容大概像是這份歌單

你可以一邊聽歌單,一邊看看中文維基百科怎麼說明「節奏藍調」。「節奏藍調……是一種美國非裔藝術家首先採用,並融合了爵士樂、福音音樂和藍調音樂的音樂形式。」這樣的敘述,有符合你聽見的聲音嗎?這歌單裡面每首歌都屬於節奏藍調,但一首一個十年斷代,風格都非常不同,尤其當你從最後一首再聽回第一首,根本完全是兩個世界的東西。用爵士、福音、藍調三個詞根本難以歸納它們的多元和歧異。又比方當代台灣樂迷習於將節奏藍調視作性愛或情欲的展現,但在這些歌裡你會看到遠遠不只如此的意象。〈Choo Choo Ch’Boogie〉唱搭火車旅行的情景;〈(You Make Me Feel Like) A Natural Woman〉是對於女性本質的肯定;〈Isn’t She Lovely〉獻給甫出生的寶貝女兒;〈Motownphilly〉懷抱從家鄉出發、平步青雲的夢想;〈Golden〉歌頌生活的自由與自主;〈Cosmic Perspective〉則帶有一抹復古非洲未來主義的色彩。

困難的地方不在於了解這些歌曲的多元和歧異,而在於如果它們都叫作節奏藍調,其中大概有一套能夠涵蓋這些多元和歧異、同時一致而完整的世界觀。這樣的世界觀既要能縱向貫串時間軸的演進,還要在每個年代橫向延展出中心到邊陲的疆域。可想而知,要學習這樣的知識體系需要花上大量心力。

我在十年前寫的那篇文章所強調的,就是音樂類型背後的脈絡。而後來我又懂了,這些脈絡之所以得以好好建立,靠的是社群、以及社群的邊界。

如果我們認同文化的定義可以基於人類學,意指一個民族的特殊生活方式,那麼文化在我們腦中浮現的畫面大概是一群住在一起、說著同樣語言、吃著相同食物的人們。之所以能夠相同,原因是與世隔絕。這樣的一群人如果開始創作,很自然地會互相影響,最後彼此的作品都有些相像的地方。反過來說,如果這群人的作品開始出現巨大的差異,那可能代表他們分散了,或是有外力介入了。

這樣你大概就能理解,21 世紀為什麼很難再出現像節奏藍調或搖滾這麼龐大完整的音樂類型體系。因為音樂流通太方便迅速,很難有一種新的風格可以好好待在一群人裡頭。任何風格紅了起來,就會快速經過大量複製到稀釋的過程,根本沒有時間慢慢在生態瓶裡醱酵、慢慢與外界產生化學變化。

我以前很常閱讀節奏藍調藝人的生平介紹,那些社群意識與文化脈絡都藏在裡頭。九零年代的黑人歌手,哪個不是從小聽爸媽收藏的 Stevie Wonder、Aretha Franklin 唱片長大,或在教會唱詩班發現自己的才華?可是後來情況不一樣了。21 世紀初 MySpace 年代那一票新進歌手,自承影響他們的是更晚近的 Erykah Badu 或 Lauryn Hill,甚至還有許多完全不屬於節奏藍調的藝人,比如 Radiohead。

2016 年出版的小說《絕望者之歌》(Hillbilly Elegy),是作者 J. D. Vance 以自傳體例寫成,其中大量篇幅描述他出身的美國中部阿帕拉契山區的保守白人社區,被認為體現出川普在總統大選勝出的重要社會背景。書序有一段描述,特別能刻劃出邊界之於文化認同的重要性:

蘇格蘭裔愛爾蘭人是美國最具特色的次級團體。如同某位觀察家記載:「橫越美國途中,蘇格蘭裔愛爾蘭人始終讓我大感震驚,他們無疑有著全國最恆久不變的區域性次文化。比起其他地方的人幾乎整個拋開傳統,他們的家庭結構、宗教、政治和社交生活從來都沒變過。」這種對於文化傳統的獨特信仰有許多優點──人們忠心耿耿、為家國赴湯蹈火──但也有許多缺點。我們不喜歡外人或跟我們不一樣的人,不管不一樣的是外表、行為、或更關鍵的談吐。想了解我,就得了解我本質就是個蘇格蘭裔愛爾蘭鄉巴佬。

所謂的基本教義派,就是這種堅守邊界、難以討好又無趣的形象。但要是沒有這類人存在,你就體驗不到任何傳統文化的美好。美國樂評人 Kelefa Sanneh 在《Major Labels》書中進一步破解一般人對於邊界的誤解,他說: